来源:《诗刊》2024年第6期“双子星座”栏目
吉尔,女,1979年生,新疆库车人。
老 者
在北山,我见过沧桑的石头
像一位老者,风霜布满了他的一生
我反复看着,我们怎么会如此熟悉
朝向风的一面
为什么我在他身上感到了理解
伟大的懂得
那样清晰,被一种熟知的气息包围
尽管他和山体连在一起
我依然相信,他在夜晚走动
尽管他来自 1.4 亿年前的白垩纪
我依然相信,我们有着
某种联系
我的母亲
想起她,那么早离开
我们还承欢膝下,她大概没有遭受凄凉
她从不抱怨什么
即使捉襟见肘的日子,去二舅家借麦子
很多次
她用衣襟擦干眼泪,继续操持家务
在她生病卧床的三年中,我见她
静静望着屋顶发乌的椽子
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我没有问过她
在想什么,我的母亲
像一株静默的麦子,走向秋天
把一生都不说的痛
丢在身后
我想,她大概没有遭受漫长的痛苦
未完成的诗
这是一首未完成的诗
她写到,在余震的心悸中
忽然平静,晃动的房子
不知道地球会在哪里被扯开口子
写到幸存,他们爱着
“我想穿过大雪去看你”
写到,慈悲的夜空,睡在肩上的孩子
大地还在震颤,像疼痛的产妇
那时她相信誓言,他是她最亲的人
她还没来得及穿过风雪去看他,还没来得及
写完一首诗,极端天气就来了
他们把自己留在了风雪中
像斯基泰人,把一生刻进了岩画
可可沙冶炼遗址
在可可沙冶炼遗址
我捧着一节陶风管哭了起来
内心空茫,却说不出理由
在 65000 平方米的冶炼遗址上
黑色的炼渣铺满山坡,像散落的骨头
废弃的炼炉,一尊挨着一尊
这浩大的场景被时间推动着
发出火焰的声音
史书上说,这一带汉唐时昼夜明火
冶炼的铜铁足够西域三十六个城邦国使用
我触摸着炼炉烧红的内壁
那些熄灭的火,冶炼着长风
又一次照亮了山谷
卖葡萄干的人
推着两轮车卖葡萄干的人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吆喝,不招揽
仿佛不是他在做买卖
而是时间在买卖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
像他一样看着来往的行人
比阳光还缓慢的神情
风吹过他面前的葡萄干
或不吹过他面前的葡萄干
有人买他的葡萄干或不买他的葡萄干
都不影响他今天推着两轮车
在巴扎①上缓缓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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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巴扎,维吾尔语,指集市。
冰 块
这巨大的冰块就要消失了
我想起了马尔克斯
“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百年孤独》刚刚开始
马尔克斯的钢笔吸足了墨水
巨大的冰块就要消失了
冰封的芦苇像是要得到解救
还没有一只天鹅飞来,我从冰上走过
冰面覆着刚刚融化的水
透过漏风的靴子,我知道
巨大的冰块就要消失了,像马孔多小镇的冰
它们将重新获得水的品行,而懂得流年
一部旷世经典,还未曾问世
给佩索阿的信
我知道,我们会离开
这不是我们的世界,穿过银河
我们就会回到故乡
佩索阿说“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是的,这虚构的宇宙
我们多了人类的生离死别
要命的爱情和孤独
亲爱的佩索阿,他已经去了那里
他的思想早已大过了宇宙
但他留恋葡萄的酸甜,偶尔潜回园中
听生灵合奏,“它们也要去往那里”
白鸽飞过屋梁,像银棒敲击天空
当夜幕降临,金色的灵魂在河边跳舞
我们学会了遗忘
德 水
这是一块没有人的冰地
四周环绕着芦苇,没有人知道
此刻一个诗人久久地站在冰上
她想起了什么
这一生她路过多少叫不出名字的河流
浪涛翻涌,没有一条河流是相同的
这一生,她多想把自己活成天马行空的人
可尘埃一次次淹过喉咙
她分明感觉到
留在冰上的影子越来越薄
她不知道影子会不会如履薄冰
却忽然想起,留在钱塘江边的影子
留在洞庭湖的影子,留在额尔齐斯河的影子
却从未把影子留在德水
暴风将至
大风到来之前,我们用水泥压好
废弃的铁架,对于一场不寻常的暴风
我和婆婆说起时,她回忆起一场十二级的大风
把镇子刮成一片混沌,那时她刚好是我的年龄
收起院子里所有可能刮起的物品时
她开始担心落地窗能否承受风力
我盘起悬在屋檐的电线,看天气预报中
风进入的方向,孩子在担心
悬挂在路两边的灯笼
“暴风幸好是这个时间来
如果在榆钱抽芽时,正是坐果子和
庄稼露土时……”婆婆说到农事时
我想起,那年庄稼种了三遍,学校里放假
让我们回家帮着补种
我是个不善于离别的人
我絮絮叨叨地对他说
豪杰要走了,去尼泊尔做佛像艺术
吾羊修缮完老屋也要走了,继续做行者
退休的张姐去东莞看儿子,谈到房价
说再等等
秋玲还有一年也会离开
他不知道我滔滔的叙述后
隐忍的疼痛。我是个不善于离别的人
活得过于深情,对于离别这样的长情
始终无法泰然
想起布满一生的别离,像链条一样
一节一节断开
那么多人用尽了缘分
如今,那些一起看过星空的人呢
那些以为会一生不失联的人呢
我们走在走失的路上
不知道相识才是人世最大的别离
父亲的红鬃马
我担心再也写不出那样的秋天
再也遇不到那样整齐的红鬃马
那也是秋天,我们就要离开牧场了
马为我们带来山外的消息
那也是一匹红鬃马
枯黄的草场上还留着它疾风般的影子
整个秋天,父亲都在准备干草
整个冬天,我们都困在大雪里
父亲已经开始做离开牧场前的准备
但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站在屋后的山坡上
不停地哭
那一年我四岁,第一次在马眼里看见忧伤
母亲已经开始和牧民们告别
红鬃马被牵走的下午
一直在流泪
大地之诗
我们听不见地下的流水声
但知道它们经过
冲击古生物的骨架
亿万年前的飞鸟用骷髅飞翔
大象席地而坐
听到远古同类穿过丛林的声音
这一夜,还有多少恐龙松动散落的骨架
从大地深处发出咯吱的骨头声
我的祖先
曾面对野兽、洪水、天花和绝望
密布的丛林里
仿佛还留着消失的眼神
邮 件
2024 年的 2 月 14 日,她结束了在岛上的最后一段恋情
在邮件里对我说,“亲爱的吉尔,我要回去了”
返程的机票昂贵而紧缺,她拖着疲惫和一身的伤
向岛看了一眼
在第二份邮件写到
行李和带去的衣物都扔进了海里
她看见黑暗的漩涡卷走它们,像卷走过去
对于她满怀信心的爱,我什么也没有说
她在第三份邮件里写到
他轻易就说出了放手时,我没有再读下去
她是我的胞胎姐妹,在此之前
她相信:爱,可以不死
在第四封邮件里写到
我赌上了全部,所以输得很惨
我没有读取,在接她的路上
她一字一顿
像哭着说起,我们失去妈妈的那个下午
来自童年的教育
吉 尔
我小时候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大姐出嫁、老屋搬迁、丢失用了好几年的削笔刀,我都会很难过,并且我总是难过。一条叫黑子的小狗跳上灶台叼走了馒头,被父亲用锄头砸伤。黑子躺在地上,四条腿直伸,我蹲在地上一直哭,看着眼睛蓄满泪水的黑子因疼痛发出的呻吟越来越弱。黑子看着我,它的眼睛清澈,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把眼角下的毛发冲出了一道黑色的泪痕。
晚上,母亲把黑子抱到了盛麦草的屋子,在它身上盖了几片从褥子里拆下来的旧棉花,母亲牵着我的手回到屋里。第二天,我的母亲将黑子放进一只半大的红柳筐中,在筐子上蒙了一块布,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铁锹,胳膊上挽着红柳筐。我们走过刚用犁铧翻过坑坑洼洼的田地,在挨着老坝的自留地埂子边,母亲用铁锹挖出一个坑,她挖得很认真、很缓慢,就像永远都挖不好那个坑。
那一年,我七岁,我来到人世第一件最悲伤的事情是为一条小狗。
很长时间我没有走出黑子离开的阴影,这件事使我非常痛恨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威严的人,生活的艰辛磨砺出他的冷酷,他是一个家规很严的人。父亲在家的时候,空气也会变得凝重起来,我们很少在父亲面前说笑,很少和父亲交流,他用他的严肃把自己紧紧地裹起,像一扇永远都不会向我们打开的门。
直到我的父亲去世,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交流过。在他离开后,我开始不断地回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对父亲的误解是他把锄头挥向黑子的那刻开始的,我记住的是父亲冷峻的一面,我的大脑自动屏蔽了父亲的慈爱、为这个家艰辛的付出。我不断地写着我的父亲,以便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也在弥补我和父亲的对话。
我也终于明白,父亲严厉的家教,母亲的温柔、贤良、包容,对我从做人到写作都是最好的教育。他们教给我“善良”“同情”“悲悯”,在写作中对人、事、物、世界的关注、理解、体谅和烛照。当我从个体经验出发,我对世界的认知,对万物的理解都没有离开过来自童年的教育。
诗歌是正直的、善良的、慈悲的、包容的。愿诗歌的星辰一直照亮我们的生活,于时间里不息不灭,于笔尖慈悲温暖。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